Friday, March 20, 2009

光这个孩子很特别。
孩子的名字叫光,他的妈妈唤他作hikaru-chan。妈妈是从日本远嫁而来的新娘,本来话就很少,随着滞留在这里的日子越久,也就变得更加寡言,大部分的时间,妈妈只是从这窗口看外面的世界,看不远处的山峦,看遥远的孩子在放风筝,有时候,不懂看见了什么,她嘴角抹着微风留下痕迹般的微笑,更像是用尖尖的笔画一道浅浅的线,也只有这样;妈妈的笑容幅度较阔的时间,大概也只有在和光相处的时候了。
光的笑声是响亮的,总是咔咔咔咔的从走廊的尽头“咻”的奔到了另一个尽头。不只是妈妈,其他人一知道他来了,都会轻轻的微笑,一些还会趋前摸摸他的小脸蛋。乖巧的光也不骄矜,礼貌地任由大家把他的头发搓乱。连最沉默的那个角落的嬷嬷,每一回听见他的声音,即使没有转过头来看,紧绷的肩膀也垂得柔和些。就是因为察觉到这些变化,大家都默许光留在这里久一些,仿佛,光,也就是大家的孩子。毕竟,在这里,清清楚楚在迎接死亡的人比糊糊涂涂活着的人多。从这里,一道墙的距离以后,是医院,是生命开始也是结束的地方,就那么靠近。这里的人们,总准备着自己随时在吐出最后一口气之前被送到那儿去,而且,每一秒逼近。
这孩子的特别,在于,让人感觉到希望,忘记了那些拢近的、生死之间的距离。
打从光开始上幼儿班开始,妈妈就常常进出隔壁的医院,半年前,就被送到这里,光也上了小学。因此,光常常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跑到妈妈的位子旁。“奥卡桑….”光从一声招呼就转进妈妈的被窝里,听妈妈低声细语,向妈妈学日语,跟妈妈报告学校的事,在妈妈的被窝里写功课,有时候会调皮的咕咕笑着呵妈妈的痒。多数的时候,妈妈说话总是轻轻柔柔的,如果你在旁偷听他们,仿佛在听着光一场快乐的独角戏。
光的身体越长越高,妈妈的床也开始有点不胜负荷,妈妈的生命也开始薄如羽翼。
然而,光 ,这特别的孩子,总会带不同的欢乐给妈妈。
“妈妈,今天我学会了做彩色粘纸喔。”
“是啊? 那是什么呢?”
“那是一种美术。把颜色挤在玻璃纸上面,然后干了,就可以把它拔下来,当成粘纸了。”光从书包里把一盒颜料抽出来,一边比手划脚的解释“科学老师说,光是白色的,但是,它可以变成很多很多的颜色,因为它里面有很多很多的颜色。”妈妈依然笑着听“奥卡桑,光变很多很多的颜色给您好不好?”
“好啊。”妈妈用力的点一点头。嘴角还是眉笔画出的线,只是今天的颜色深了些。
“奥卡桑,你要画什么?”
“小光喜欢。”
“小光画蝴蝶。”
“好啊。”
整整两个星期,光和妈妈都在做这个结合光学和手工的美术,把一盒颜料都用完了。光把制成的粘纸到处找窗口来粘。连角落的那位婆婆,身旁的那片窗,也添了一张非洲菊的粘纸。
从窗口望出去,盛开的花朵,光的杰作,让隔邻的医院看起来,那些光线仿佛柔和了些。
角落的婆婆,在光的非洲菊盛开的一个星期后离开了。
而,光的妈妈,也在一个月后,离开了。
从这里离开的人,是永远的不会再回来。
光要走了。他看着爸爸,收拾妈妈的遗物,站在床边,静静的。往者已矣,反而要处理未亡者的心情才是一桩难事,也是我们的责任。我轻轻的抚着光,那小小的却充满能量的头颅,
“医生,这个粘纸,我不把它拔下来了。留在 这里好吗”
是个蝴蝶,一对翅膀五颜六色的闪着,乍看之下,好像是要往远处的草场飞去一样。
“好啊。它很漂亮呢。”
“医生,我长大后要当医生。”
“小光很乖,阿姨相信无论你当什么,都是一个会发光发亮的人。像您的名字一样。”
小光被爸爸牵走了,也许我们不会再相见。看他小小但不见轻盈的背影,还真想搂搂他,祝福他顺利的长大。那属于他的生命,会继续地走下去。他也许不懂,他这短短的逗留,却在妈妈的生命里,在这里每个人的生命里,留下百般灿烂,五颜六色的一刻。
这就是光的颜色。

(2008星云文学奖)

2 comments:

Son of Diamond Bay said...

新张志庆,恭喜恭喜哦!

ringo said...

啊,新瓶子不过装旧水。这个部落放刊登过的旧作。
谢谢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