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March 20, 2009

当苹果树倒下后

你的孙子?
不,她是我最小的女儿。爸礼貌的笑了笑。我下意识的靠紧爸爸一些。
那年我九岁,在考钢琴试的酒店里给人这么一问,当时我的感觉并不太好受。小小的我已察觉到爸爸的年纪,但逃避的不要去设想爸爸会在哪一天离开我。数年后,爸爸得了一场病,那时侯,尚小的我不允许进入病房,爸爸径自走出大厅见我,即使身穿青色的医院服还是笑呵呵的。我当时还真天真的以为爸爸什么病都挨得了。

在我心中,爸爸高耸而立,爸爸能撑半边天。直到长大了,有一天,大学假期中的我病了,爸爸用摩多载我去看医生,我才发觉爸爸的肩膀缩小了许多。记得小学前四年我是在爸爸执教的乡村小学里求学,每天二十分钟的路程,途过甘榜和树林,爸爸的肩膀就是我避开晨雾和雨水的地方。如今,爸爸的肩膀已不复当年。当时我还天真的想,一定是我长高了。

所以,爸爸在病床的最后那几天,他动手术前一晚,突然说许多话叮咛着我和弟弟。守护在爸爸身旁的我,还是天真的,没有意识到无常是在那么的靠近。无常,是可以应证于短暂的呼吸间。

没多久后,爸爸的呼吸停止了。

当我们流着泪,处理爸爸的身后事时,有一些“关心”我们的人会问,爸爸留下多少钱给我们?我理直气壮的回答,爸爸留给我们儿女最好的遗产,便是我们的教育,这比金钱还划算,至少我们这一辈子不会饿死。

当然,爸爸留给我的,其实还不止这一些。许多人说我像妈妈,笑起来时像,瞪着眼时像,急躁的脾气更像,他们说完全可以设想我老时候的样子。其实,我身体里流着爸爸的血,分享着他一半的基因,性格也有着爸爸的影子。我喜爱文学,即使给数理科用剩了半边脑袋,也常想着要读要写;还有那副敏感且直肠直气,小事大事也记一场,完全是爸爸的翻版。

所以在爸爸逝世后,弟弟决定选修中文。当时他感慨的说:家里总要有人继承爸爸的衣钵,而他是爸爸最后的希望了。爸爸去世后,我写得也特别勤奋。仿佛,要用这一双手,写爸爸所无法继续写下去的东西。仿佛,想要骄傲的告诉大家,我是我爸爸的女儿,一个熟读中国历史,爱写作的老人家。这是我们对他,最好的怀念。

爸爸给我的,还有一份纵容。打从很小的时候,爸爸就任我寻找我的兴趣。任何活动,任何一种学习,只要是对我有帮助的,即使如生活营之类的户外活动,爸爸皆一律签名。那时小六的我要求说要骑脚车去学校参加课外活动,爸爸会用摩多在后面陪我一段日子后才放心任我自由,爸爸有限度的任我奔腾,我也会乖巧的以实际行动让他放心,因为我知道,爸爸总会把我们的快乐当前提。所以,我的这一副德性,一部分除了是我多世的造化外,更多的部分,是爸爸的遗传和后期的鼓励。

爸爸给的太多,所以,当爸爸离开后,我要花上整整一年,才能习惯爸爸已经不在家里。爸爸离开后,我好一阵子紧张兮兮的,陪着妈妈睡觉的我会半夜爬起来听妈妈那一声声的呼吸声方得入眠。曾多么的遗憾,当我把第一笔家用拿回家,及我完成硕士课程,在自己小有成就时,我生命里的主角,爸爸,一早已经离场。曾经我伤心的不去碰任何与“父亲”有关的事务和戏。就在那一年,《蜘蛛侠 I》戏正上演,我为了平复心情进了戏院,却在戏里彼得帕克的叔父去世那一幕,触得泛滥成灾。为什么戏里的人临终前总来得及交代一切?为什么戏里的人总会留一两句话给后人?可我爸爸没有。我总觉得爸爸离开的太突然,他应该还有很多话还没来得及对我们说。

心情平复后,我才学会了什么是把每一刻当成最后一刻来活。我总提醒自己好好地过这难得的呼吸下而维持的生命。希望即使有一天我离开了,也不会抱着一丝的遗憾,因为,我所要做的,皆办。这也是我爸爸送给我的遗产。

再后来,我发现自己已经有了关怀人的能力。那是爸爸留给我的另一份遗产。爸爸走了以后,每当有人离世,我似乎也懂了这种心情。丧礼,曾经是我不敢接触的场面,此刻的我已经可以借出自己的肩膀,鼓励亡者的家人持素行善守孝,再或者,给一个拥抱。一切多么的自然,像在安慰另一个自己一样。夏虫不得语冰,感恩爸爸给我这片冬天,让我熬过,适应了这片寒,也可以说这一片寒。

一位同样也是丧母不久的朋友安慰当时丧父的我,说:“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所以,爸爸离开以后,我们兄弟姐妹更亲近了,大家仿佛有着一个共识,要代爸爸,把妈妈照顾的更好。只是有时侯我们围着妈妈谈天说地时,会闪过念头想,如果爸爸也在多么好?没错,爸爸离开了,活着的人用心珍惜大家,我们这个家更美了。那是我之前没有发觉的感觉,当然这也是爸爸送给我们一家人的另一份遗产。

网络盛传着一个故事,说苹果树在一个男孩成长的过程中,给了男孩所有他身上的一切,如树荫,坚硬的臂弯,果实和树干,好以让男孩换取快乐、财富、理想以及安全感,甚至在他倒下后,依然以它那面画满年轮的树头,提供已成了老年人的男孩,一张歇息的凳子。
我的爸爸也是这一棵苹果树,对我们的贡献,由茁壮的身躯,至倒下之后,依然滋养着我们。
爸爸教会了我许多,这一些,皆是他没说的遗言。

爸爸给我的礼物,终于在历经他离开的伤痛过后,一一被打开。

《慈悲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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