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作,没有地方去的旧作。)
几天来的报纸都登了一代钢琴家聂砾逝世的消息。
聂砾大师门下的弟子分布在全世界各地,有著名的钢琴家兼作曲家,韩辛;有在好莱坞多部大制作当幕后配乐的马克于;有管弘乐团当指挥家的谭珊珊;其他的,不乏有在本国各地音乐室里的音乐老师。
所以,他的丧礼,也格外的庄重。
聂砾临终前交代他的得意弟子,亦是他的音乐室接班人,游卿务必在他的葬礼把全部徒弟都召集。他要听他们用他的钢琴演奏一曲后,才肯把自己与钢琴焚之一炬。
“全部?”游卿问。
“是,全部。至于离别曲,由你来弹。”聂砾的声音,细得像风中残烛,可是,切了了分明,毫不含糊的交代。
“可是老师,这离别曲,我怕一人不得胜任。”
“那你另找人合奏吧。”聂砾闭上疲惫的眼皮。游卿退下,没错的话,她在老师将通向心里的窗关上之前,看见里头闪过一丝期待的火花,她想,她该是明白了老师的意思。
这句话说了没多久,要弹离别曲的这天来临了,游卿播了几通电话。事实上,他早在老师病危时便已经联络了各师兄弟们。
还有一个。
游卿按了这组号码。
“喂?”电话只响了三声,清脆的声音响起,像钢琴声。
清脆的钢琴声划过礼堂,全部弟子送上对师父最后的献礼,用老师喜欢的方式。与其说这是场葬礼,不如说这是场音乐飨宴。
韩辛送上亲自谱的挽曲,谢过幕后离去。最后一首的离别曲,是由游卿弹出。
游卿上了台,没有坐在钢琴前,她径直走向麦克风前。
“各位,承蒙老师厚爱,将这首压轴的离别曲交给小游弹,小游犹觉荣兴。不过,这首离别曲,非小游一人能弹。因此,在这里,小游欲邀一个人一同与小游弹这首歌。” 游卿顿了一顿,“许多人都不懂,这个人,只差一点便成为了这音乐室的接班人。”
台下有些骚动。游卿用坚定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小游不才,请师姐曲意与小游合奏这首离别曲。”
台下的惊呼声盖过掌声,他们全都不懂这刚当选十大杰青的商业才女,估计有一亿身家的曲意也会弹钢琴?而且还是聂砾大师的弟子?
曲意抬头走过张口瞪目的人们,从容的上了台。
她面对群众,微微点头致意。游卿挽着她的手臂到钢琴前,安坐。游卿知道此刻她们俩是万目的焦点,她悠然的向曲意说。
“为了老师,弹一场最美的离别曲,好吗?”
“是,为了老师。”
聂砾一直都是她的恩师,即使在她离开音乐室后,老师说的话,无论跟音乐有没有关系的,她都记得。此时此刻,她要将她心里的感恩,化为音符,最后一次,也是自从那天告别后唯一这么的一次,奏给老师听。
游卿开始了高音的过门部分。呵,坐在老师的钢琴前,才发现近距离的钢琴声,是那么的清脆,一如老师的声音。
“看来你不适合弹钢琴,等到你认识了琴,你再回来吧。”
老师柔柔的,却刚毅的对她说。这句话留在她心里,十年;像现在的钢琴声,足以绕在礼堂里,三日,盘旋。
她怔怔的落下泪来。
游卿转头看了看她,给了她一个肯定的微笑,曲意点点头,将手指轻轻搁在琴键上,等待属于她的部分。
当游卿把手指挥到最高处,曲意开始了低音的调子,婉婉的声音,像在最开心的时候,发生蓦然的失意,让人无限的感怀。会听音乐的群众点头致意,不关谱子的复杂度,这首离别曲的难处是一人极难用两种心情弹出高低二调,所以必须由两个极有默契的人来弹。
游卿没有选错人。曲意把丧师的心情透过音乐哀诉,游卿的高音调子这时加了进来,轻快的。像安慰着曲意的二人对话。
游卿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活泼轻快,像那是曲意第一次见她一样。
那时曲意满怀怨恨的来到这音乐室,等候老师来临,她狠狠的盯着这架钢琴看。身旁的游卿是个天真及满怀理想的少女,她问曲意:
“你为什么找老师学钢琴?”她以为全部人都像她一样找个好老师然后接受培训然后成名。
“老师的钢琴有脚。”
“呃?”
“老师的钢琴有脚。”曲意咬牙切齿的重复。
“噢。”游卿只好装懂,任谁也晓得好的钢琴有脚。她对这早她一分钟入门的师姐第一个印像便是这么不知所谓。
后来,游卿才懂为何曲意会耿耿于怀钢琴有没有脚。她也为她的不释怀而黯然。
就像这离别曲的中段,游卿的琴音因为曲意的哀怨所感染而缓慢了下来。换了拍子的手指加重了力度,游卿闭上了眼。跟着游卿转换拍子的曲意的手指也重了,她更专心的弹了。她的手指力度一向是老师不满意的部分。
“你一开始学的钢琴,应该是用较软的琴吧。”老师按着『B降音大调变奏曲』的乐谱,示意她重新来过。
曲意眼光闪过了狠意,紧闭着双唇,垂下了头。
之后她便使劲的敲着琴键,加强手指的力度。
她不信征服不了这琴。她一向是好胜的,一如童年时隔壁那个骄傲的美美打扮的像公主般在她跟前弹琴时一样。她看见美美用斜视的目光投向她,像只开屏的孔雀。回家后,她便告诉爸爸说她要学琴。
“钢琴好难学的喔。你以后不可以留长指甲,不可以打篮球了。”
“我要学。”她的声音由紧闭的齿缝中透出。
爸爸盘算一下开销,两个月后,买了一架钢琴给她。
她的第一架钢琴,没有脚。
她倒也乐了好久,每天放学后校服还未脱下便努力练琴,比任何一样学校功课更练的殷勤。
她的钢琴老师,也是美美的老师,常拿两人比较。
“曲意的进步让人刮目相看,才学一年便已经会弹理察克莱德曼了。美美弹慢板的曲子还好,不过活泼的舞曲就要多多练习了。”
美美狠狠瞪她一眼,原本她是可以独享老师的赞美。曲意稍微抬起头,把老师的话,故意在美美面前,用心的听了。
她说过她没有征服不到的东西。
直到全州钢琴比赛时,她才栽了个筋斗。
那天她选了名曲『少女的祈祷』,这是一首不容易掌握的曲子,她努力地练了好久。她信心满满的上台,结果却给美美弹的贝多芬的『月光曲』获得了第一名。她在后台哭得连入选的奖也不上台去领。
美美拿着奖状奖杯,去后台找曲意。
“你知道你输在哪里吗?”美美把头凑到曲意的耳朵,对她说。
“我家的钢琴有脚喔。好的钢琴是有脚的,你用你那架烂钢琴,练上一百年,还是会输的。”
曲意还记得当时美美离去时的笑声,格外刺耳。
她一回到家,便对着爸爸吼:
“你为什么不买有脚的钢琴给我!”
那天,她躲在房里,绝食了一天。单亲的爸爸不懂要如何安慰她。还是姐姐把她训了一顿,她才肯开门。
可是她再也不碰家里那架陪她多少个童年岁月的钢琴。
后来她到了城市念大学,知道一代钢琴家的音乐室在邻近,她便上门拜师。
聂砾没有见过这么努力的学生,他觉得曲意天分极高,又有一股坚韧的毅力,往往一首新曲,不到一会儿便上手,好些时候,他还会在课外时间听到她径直把以前学过的曲练了一遍又一遍。
其实曲意是想用这架钢琴弹听听到底她是弹得不好,还是被有脚的钢琴打败的。
她使劲的弹,可是『B降音大调变奏曲』还是糊成了一团。
终于聂砾发现曲意欠的是什么,她的曲,好听归好听,却欠了魂。
“停!”
她抬头望着老师,不解。
“你心中充满了狠意,怎么去弹好这琴?”老师叹了一口气,说
“看来你不适合弹钢琴,等到你认识了琴,你再回来吧。”
于是她离开了音乐室。那时她大学刚毕业,她便把全副心机放在事业上,她一路平步青云,没多久便当上了公司的总经理。她自认做的每一件事皆努力的办好,刚毅有余,所以未曾失败过,只是她还是一直纳闷为何老师不要她,难道她真的是被没有脚的钢琴害死的?
事业有成后,她自资了一间公寓,当时她爸爸已退休,便把爸爸接了来城市住。她可算是现代难得一见的孝顺,闲时会陪爸爸捉棋聊天逛街。
有一天,她和爸爸逛到了『雅马哈』,爸爸指着有脚的钢琴,对她说:
“呵,这就是有脚的钢琴啊。当时我没知识,如果早知道,我宁愿少吃几天,花多一点钱买一个给你。”
她的眼泪涌了出来,原来耿耿于怀的还有爸爸。她一再孝顺也填补不了这个因为儿时任性所造成的缺口。
之后她重新弹回了钢琴,当她重新给钢琴生命的那一刻,她发现,琴韵飘然,跟钢琴的品质是没有太大的关系,好的声音,始终也会感动人。她这才晓得老师对她说那番话的意思。
当她想找回老师的时候,老师率先派游卿找她。
那天游卿要找她弹离别曲以预备老师的意愿时,她一口便答应了,还当下腾出了时间会见游卿练琴。
游卿满以为她会拒绝,可是没想到这商业才女会那般念情念恩。她弹钢琴时,眼神投射出的温柔,是必须与钢琴精神的结合,方能有此情感。阔别数载,她还是那么近距离的一次接触到这位师姐。
她早已知道曲意突然离开的来龙去脉,老师在她面前一而再的提起曲意,他说若非她扭曲了钢琴的意思,她的成就早在几年前便可以媲美游卿。
老师阅人无误,曲意的潜力无人可及。奇怪,此刻的游卿一点也不嫉妒,她很开心可以和这么一位同是音乐中人同琴演奏,这是毕生难忘的乐事。游卿眼眶溢满泪水,她被曲意的琴声感动了。她振一振气,手指飞舞得更用心,配合了她的师姐。
离别曲弹到了尾声,那是活泼的结束,老师说过没有什么可以比音乐更能影响心情,所以他的离别曲一定要快乐的结束。他的两个学生皆捉到了曲子的精髓。
曲子再美,人生再灿烂,始终也要别离,手指弹下最后的一个音符,她们有默契的为这场精神交流相视一笑。
台下的观众纷纷站起鼓掌示意,这是为聂砾大师教出的好学生而给于最后的敬礼。两人牵手鞠躬谢幕,掌声久久不散去。
离别曲已尽,老师的钢琴很快的将会随着老师的灵柩送去焚化。大家心里有点婉惜。
这时,一个衣装整顿,两鬓刷白的中年人走上台来,他是聂老师的好朋友,刘律师。他一点也不畏台下的好奇目光,气定神凝。
“各位,聂老前辈在生前立了这项遗嘱要我在此宣读。”他随即扬开了手上的文件,说:
“我,聂砾要将属于我的这个钢琴送给我的弟子,曲意。”刘律师顿了顿,说“聂老对我说,这琴,若将它烧了,未免太可惜,所以临终前略为修改了遗嘱,将它送给了有心人。”
曲意瞪大了眼睛,然后慢慢的醮湿了一大片。
以她今日的成就,要买一架有脚的钢琴绝非难事。她的感动,是老师还当她是弟子。台下的人皆知这是一份特殊的荣誉,可是,若此事发生在半小时之前,也许人们会不服,可是,此刻,人们只一致的报以热烈的掌声。游卿转身拥抱她,在耳边对她说:
“还好你来弹这曲,不然,老师的心意就辜负了。”
“我不会再辜负老师了。”
她心里想着,手指抚过老师的琴键。这琴刚刚给送过来了,她想该怎样才不辜负了老师这琴这情。
她摆好手指,吸一口气,然后,弹了那首自比赛败北后便不再听不再弹的『少女的祈祷』。
久不复弹,手指生硬了许多。原来琴再好,也需要复习。
此时,爸爸走了过来,静静的看着她。以前她练琴时,遇上好的曲子,他会这样放下手上的工作,以一个父亲骄傲的眼神,看着她的女儿。
“弹的好,果然琴不一样,弹出来的效果也不一样。”他在一曲完毕后这么说。
“爸,大姐的女儿,优悠是不是还用着我的琴练习?”优悠是个长满雀斑,大眼睛的女孩,她的琴弹得好,小小年纪已把多首古典名曲倒背如流。曲意一天见她弹『给爱丽丝』时的专注,弹得仿佛爱丽丝就在她眼前似,这点毅力和用心仿佛是她年轻的版本,不,甚至可以说是青出于蓝。
“该是吧。凭你大姐这“月光族”的个性,应该没有本事提优悠换琴。”他开朗的笑着说。
“爸,我想将琴给了优悠。”
“这可是你老师送你的琴啊。”
“好的东西不是去占有,我现在也很少用琴,优悠比我更需要它。况且,老师说过好琴要赠于有心人,这是老师最后告诉我的话。”
“好吧,我看优悠她蛮有天分的,别让厉史重复,埋没了天才。”
“爸,对不起。”她垂下了头。
“爸爸并没有难过啊?”他摸了摸女儿的头,爱怜的。这个女儿,曾经倔强的得让他头痛,也倔强得让她放心。他并没有把她管教得太好,是钢琴帮她把女儿磨得再出色些。
“爸,你要听什么,我弹给你听。”
“呵,要爸爸点歌,真的什么都可以?”
“嗯。”曲意肯定的点点头,骄傲的把头抬的像只公鸡。
“嗯……爸爸要听『天伦歌』。老歌一首,可以吗?”
曲意想了想,然后,手指开始轻舞飞扬。
琴韵飘扬,像煮好的一道佳肴,味道香得让人快乐。
好的钢琴,还得用心去弹。
5 comments:
其實這篇我覺得寫得蠻好的,只可惜篇幅有點長(印象中沒錯的話,應該是四千多字吧)。
写得真好,眼泪都流下来了。
无名:是的,就是因为这个关系,所以没有地方投。当初写的时候,只想把故事写好。完全没局限自己。
Jackie:这是一篇我自己也很喜欢的故事。:) 谢谢钟爱。
抱歉,我一时忘记留下自己的名字。
我是小保。^_^
小保,我也大略猜到是你,
一,你写繁体字
二,你说“其实”,我想,你懂我曾试过投的了。
真的没有地方去的,这篇文。还好可以贴上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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