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February 18, 2011

借一篇文章——碑

我一直很想写有关父亲母亲的故事,记录他们一路走来的坎坷。很想成事,但是,我的笔不好,深怕沉重写出来反而轻佻。倒是老弟,将父亲的委屈写了出来,虽然只是一部分,但是,我无法阻止自己回忆起父亲松不开的眉头。
那一年清明,我突然提议随行,我upper six,理应在书堆和数学题里过日子,但是我想跟父亲去走一趟清明,没想到,也是最后的一次跟随父亲的清明了。
父亲在山头奔走寻找祖母的墓碑,慌乱失措的模样,欲哭无泪的模样,我还记得。
我安慰自己,祖母大概已经往生了,她应该不需要这个碑,但我懂我如何也无法打开父亲眉头的结,我又怎么能否认,碑的重要。

父亲如今没有碑,没有立碑的地方。但我们心里有。

在我还没有说要撰写父亲的故事前,父亲已经离开。幸好,还有弟弟,拼凑这一些回忆,在我们这一代老去和忘记。
这是一个没有立碑的年代。有时候,还真觉得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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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屆星雲文學獎公開組散文優秀獎——〈碑〉◎王修捷
by pumen on Tuesday, October 5, 2010 at 11:37am

父親在世時,曾試圖向我描述遠方故鄉風土人情。那些鄉下風景、房舍、自由啄食的家禽、暮靄裏乘涼的老人等畫面都是他晦澀的鄉愁。然而,就像學藝不精的畫師試圖摹擬殘缺的畫卷似的,那些被描述的風景總是過於籠統,甚至聽來稍嫌失真。當時我聽著不無感慨。彷彿他真的是徹底失去了他的原鄉。當人離鄉太久,逗留太短,鄉愁就如不及曝光的底片,最初最珍貴的記憶反而變成灰灰蒙蒙的記憶殘影,再也無法修復。



我原應為他嘆息。不及十歲便千里迢迢赴南洋,於太平繼續長大,复於檳城執教,壯年升遷定居安順直至終老。似他那般重感情之人,半生漂泊,間中感觸必定良多。但我很少聽他說起漂泊往事。也許聽故事者年紀太輕,不適合承擔說故事者生命裏過重的感傷。又或許,生活上的磨損已經把他靈魂都磨輕了,從而忽略了自己舉重若輕的存在。作為盡責的父親,致力於為兒女建家的同時,過往那些歷史以及對故鄉的回憶,都像疊起的骨牌一樣,被他擠壓到記憶深處去了。



但那次,他努力向我描述故鄉情景的時候,我實著被他話題裏某些夢囈般的神秘部分所深深吸引。我還記得那個異常安靜的午後氛圍,小鎮似沉睡了,無風、無人。一切靜謐得不可思議。他的聲音在空中回蕩,散落在地板,實在是一場安靜的、父子之間的美好對話。



當時他卻突兀的提到了家鄉的荒冢殘碑。(他提及這個話題,是有感於自己逐漸老去了嗎?當時我竟然懵懂而不自覺。)事發那年他約莫九歲,離鄉在即。某個下午他四處遊走,無意中闖進義山,發現了那些疏落殘缺的墓碑、遍地不知名的長草。至於年幼的他是怎麽誤闖到那座山邊去?他如何走過那些印刻著各種生命蕭瑟景象的山路?好些細節部分他都忘記了。但是關於一個小孩初次體悟生命盡處的一席荒涼,那種感覺他卻描述得很細膩。



新生命本身會帶來新的故事,流離則會帶來傷感。有的故事基調華麗,有的故事結束得荒涼。但生命的最後,人流離的最終,不都是結束於墓碑嗎?



父親第二個讓我有所體悟的故事,仍然是關於碑。我素未謀面的奶奶,自我出生前就被埋葬於北馬某處義山。義山本來一片荒涼,但年復一年回歸的掃墓者可以看得出,物換星移,義山石碑也愈見林立。鄰近馬來墓園更簡直像插秧般遍地碑林。(大概從石碑就可以考察出一個族群的興旺與否。)某年清明,父親循例回去掃墓,驚覺新墓林立,而自己母親的墓碑卻尋遍不獲。當時義山管理員教他朝天燒支香,默禱亡母引路。幾番折騰,墓碑遺址卻仍然一無所獲。據母親回憶,父親當時是欲哭無淚。天知道是否他那極不爭氣的弟弟偷偷把墓穴高價賣了,將亡母撿骨另外安奉。抑或亡者確實葬在那裏,但就是再也找不到了。可憐的奶奶一不小心就把存在世上的最後依憑都遺失了。青山綠水,從此真正告別塵世。



父親是孝子。那件事情對他打擊必然很大。爺爺奶奶溺寵胞弟卻對他百般苛責,寵出個不務正業的弟弟。他則順從父意到別人咖啡店當童工,晚上自修,最後考進師訓當了校長。他一生中失去與獲得的事物如走馬燈難以一一數透,但事母至孝的他,最終卻失去了自己母親的碑位。這其中滋味,旁人該不容易體會。至於那個神秘消失的墓碑,如今也成為了無人問津的荒冢了嗎?日曬雨淋的王門何氏殘碑,還在等待憑弔的子孫們嗎?



第三個關於碑的感慨,則是關於父親本身 。



我是家中幼子,爺爺奶奶等人又離世得早,我因此甚少參與家族喪禮。第一次真正親身參與的喪禮,卻是父親的喪禮。父親離世的時候,供土葬用的土地已經漸缺。家人經商量後決定把他安奉在靈骨塔。換言之,父親並沒有屬於自己的墓碑。關於此事,我不無感概。我還記得,父親火化儀式開始的時候,我一直把目光飄向火葬場旁的義山。遼闊的天空下,擠滿了花崗岩制的碑。那裏密密麻麻的寫滿了每個往者一生簡介,像人生的展覽廳。然而,再精彩或患難的人生,最終也不過落得幾行文字的說明。人生苦短,古冢荒涼。一切又豈止一個碑面上的文字能盡述?



三個碑,囊括了人生縮影。從父親懵懂看生死,到他體會喪母之痛,乃至第三代如我,也從他身上體會了生命蒼涼。張愛玲曾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這話並不適合用於父親身上。父親的生命是一條樸素的石道 。走在它身上,我往往忽略了他偉大的平凡。如今長大,回頭觀望,除了未及盡孝,我也虧欠了他一篇墓誌銘。但我連一塊空白碑石也沒能給他,就看著他給燒了。歲月如梭,人生無常。數十年後,就連我自己也會成為碑文上一行簡介。這世上,我們到底能真正為自己留著什麽,而又有什麽是真正不朽的?

6 comments:

lulu_ma said...

写得很有感情!

廖国民 said...

你弟弟的文章寫得很好。文情並茂。

小老鼠 said...

文字非常优美,很富有感情。这一篇散文,让我有些伤感。恭喜修捷获得星云文学奖散文优秀奖!

ringo said...

谢谢。真的谢谢他把爸爸的故事写出来。真的。一直是我想给父母做的事。

默默 said...

文章很感人...它仿佛是一篇历史的剪影,刻画出你父亲的故事,简单的一个碑,背后一个意义...

ringo,你也要加油哦!

ringo said...

默默:呵呵,谢谢。我会告诉他的。
我很多方面都要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