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不能学钢琴了。
父亲那时因为压力过大而患了一场大病,病愈后提早从职务上退下。家里的收入减半,也自然把一些多余的花费减去。
我没有办法从老师手中接过下一趟考试的谱,因为我没有再去音乐班;没有去音乐班,因为我没有办法学钢琴了。
记得妈妈那是摸摸我的头说:
对不起,我知道你很爱钢琴。
老猫那时也安慰:
我把我之前的谱教你弹好不好?
我当时哭了又哭,想起又哭,但却不能在家人面前哭,因为我要让他们有一种“我其实还好不是那么喜欢钢琴而已啦”。但是,那段期间,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失落,上课放学,华文班,课外活动,都一个人的,放学了自己回家,也没有和金妮在一起。有人说那是忧郁症的症兆。但我想我当时太年轻了,大概不会让人觉得我有患上忧郁症的可能。只是我的沉静,多多少少也让人发现了。包括坏人。
还是坏人让我和钢琴还扯上关系的。我当了他的小提琴伴奏。为他准备他的考试。
偶尔在音乐室,偶尔在他家里,我每次都是在他练习的半途加入,然后打开的是他的谱,不是自己的谱。钢琴的部分,落在第3第4排,拍子,要跟着他的节奏数。
弹呀弹最终还是别人的衬托,钢琴是配角。像被禁止飞翔的老鹰,少了风风火火的霸气,只能望望天空,拉拉脚踝上的链子。
坏人大概也发现了,好几次,他把自己的考试谱盖上。说:
嘿,我出个考题给你。
然后,他拉了一段歌曲,从流行曲到oldies,从古典到另类,要我即兴配曲。
有时候,我们玩翻转,将慢板歌变快。
拉到最后,我成了主音,他配音去了。
当他看见我笑了,他会带点狡猾的笑着翻回谱子。我也就继续我的任务。
所以我们的练习时间常常超时。
我也好像只在那个时间弹琴,在家里,我都不碰钢琴了。心里戚戚然的,是自卑也是自责。家里的钢琴好像成了老猫的专属钢琴。
“知不知道小提琴有快乐的弦和不快乐的弦?”一天,坏人问。
“不知道。”我想了想,答。
“G string”他装出沉重的样子,叹了一口气“G string不快乐”
然后他用G string拉了一段曲子,再用E string 拉同样的曲子。果然,音色不一样。但是,他的所谓快乐不快乐,是闹着我玩的。
“骗人啦,你故意拉沉重的。你试看用快乐的心情拉G string 还是伤心的时候拉E string,看看有分别?”
“我不能用心情掌控我的音乐,我只能用音乐调冶我的心情。”
我望着他,他继续的说下去
“有些人啊,觉得我们学乐器很梦幻,就好像偶像剧里的情节,其实学乐器很生活很简单。但这个简单里头,又有点不简单,也要俱足一些能力。那些能力不是偶然获得的,但也不会就此失去。你的钢琴,也一样。你不会因为失去学钢琴的机会而失去这种能力。”
我静静的看着琴键,他独自擦着小提琴。我们谁也不说自己的心声,然而,他的话说进我心坎里去了。“谢谢你。”我在我的心里说。那些青涩的年,我们不会表达。但是,你就是会知道,谁能和你谱出共鸣的调。你知道,你总听得到。
有关坏人,老猫老早就知道他的存在,打从那天的演奏起到我为他伴奏,她都一直追问我为什么我们不拍拖去?
我迷糊的看着她。拍拖?为什么男生女生走在一起就是拍拖?虽然那时,我很多同学都开始“有男朋友了”。但我始终不懂,男朋友和我现在和坏人的友好有什么分别?而且,我也没有想过变成男女朋友我们之间会有什么改变。我也不想有什么改变。还好身边,包括金妮不知道坏人的存在,不然,这样给人说一说我们肯定尴尬的无法再演奏下去。
也许当初我们也学别人一样谈恋爱也未必能够熬过日后日子的波折,但这答案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到现在,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有时候,当我不开心的时候,我会寄个短讯给他:“嘿,讲个笑话来听听”然后他就会打个电话来问我什么事。通常他都会给我很中肯的劝告,很理智的分析,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走进彼此的生活。每段感情是不是要变成男女朋友关系的,是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下来。
最重要的是,当时我们还很年轻。
那一年,我的生活起了一些变化。相续离开我的,除了钢琴,还有金妮。升上中学后,金妮嫌自己的名字太俗气,改了一个英文名叫Gennie,渐渐的,她也有了自己的圈子。事实上,进上了这间前教会学校后,她开始混进了英校生的圈子。那时候,学校将我们华校生和英校生分化的很刻意。英校生有自己的班级自己的英文老师,学校有些团体是英校生参加的。当某某同学上台领奖我们听掌声来自哪一班我们就懂这人是英校生还是华校生。
当老师喊英校生同学的洋名流畅而一直总没办法记好那个需要大大力念的两个字的,属于华校生的名字时,金妮就改了她的名字了。名字改变的同时,她也同时改变自己的装扮,口头禅和喜好的歌曲。
那个时候,我没有对英校生反感。只是觉得他们多是来自家庭背景不错的,其中有不少的父母是医生律师,自然我也觉得门槛过高,那是不一样的世界,我没有刻意想要打扰的意思。
金妮的母亲则特地为她部署,让她离开这个小镇,安排她在到城市里的国际学校念书。听说,她到了城市去,名字也成为Jeane,她的名字随着年龄改变。
换一个环境,换一个名字。她是我看到最早变调的高C调。
城镇里,总有人离开,总有人走进。年轻的生命,生气盎然的像一座活泼的城,你让人离开,你让人进来。
凤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
离那跨年的演奏多个月以后,我在学校遇到了凤。她是少数从城市转到小镇念书的人。
在校园里会留意她,是因为突然听见这句话:
Sorry, I don't understand Mandarin...
我见到是她,纵然知道自己的那只足够应付考卷上容许我花时间思考的英文程度,还是走了过去了解情况,给她解围。
然后她认出我来。
"Hei, you'r the girl playing piano with a violin guy?"
"Yes, it is me."
突然她认真的说:
"it's a 'was', past tense."
我有点错讹,愣了几秒。竟然有人在第一句对谈就纠正人家的英文,而我有点挫败,人家已经很努力说英文了。
但同时,我也见证了英校生的直率坦白。
然后我很潜意识的回答:
"sorry"
"ah... nothing. My name is Phoenix."
"Felix, Felix the cat?"
"No, Phoenix, the bird."
她夸张的摇摇臂膀作了一个飞翔状。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and you?"
"林西。you can call me 小西。"
我没有洋名。所以,介绍自己的时候,我坚持用中文名。
即使人家把我的名字念得歪歪也好。
我也叫小西。
2 comments:
小西后来和那只鸟怎样了?
那个坏人让我想起,中学时很多女生都会比较喜欢坏人的。因为够有型!
小西后来和鸟成了好朋友,叫着西鸟。
哈哈。
可是,我真正的生命里,没有遇见过像这样的坏人,也许就借这个故事弥补了这个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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